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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、噩梦

三、噩梦

据说回忆能够让人变老,变得心境沧桑。干过蠢事的人在回忆中痛苦悔恨,没怎么干蠢事的人有时候也会痛苦悔恨。它自有一种魅力,吸引平凡的男女们沉沦其中。我愿意在以后每一个有日无风的天气里,花时间回忆两年多以前到现在,那些谈不上温馨的江柔媛的故事。

从某种程度上说,柔媛的出现打破了我的无神世界观。以前的生活如同一盘散沙,现在则是吊着一根细线在生活。即使她离去的这一个月,我依然不能放松心情。昨天我做了一个梦。

如果梦有生命的话,这个梦也许是近半年来第一次在我脑中形成的生物。而且是历经寒霜也要生存下来的植物。我不晓得该如何评价它,只是梦里的场景依然如此清晰。

我记得小时候去过一座寺庙,安在山上,需要爬很久的路才能到达。梦中正是这里的场景,只不过比现实中大得多。古井、老松、荒芜凋敝的菜园。雨雪泠泠不断把地面铺成一片白,茫茫的有些刺眼。我变成一个六七岁小孩,瘦弱可怜,目光惊恐,惨兮兮的样子。现实世界早已记不清那时是什么模样,梦中倒很清楚。于穿着薄薄的运动服,寒风顺着裤脚爬上膝盖,两腿抖个不停。我害怕滑倒,双手用力抓住一根柱子。寺庙的漆柱是很陈旧的,摸在手里有刺刺感觉。可也管不来那么多,只能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咬不放。我的脑中有一个清晰的印象:自己在等什么人,一步也不可以离开。大概等父母接自己放学回家的孩子都是这种心情,害怕和委屈将心身包围着,眼泪随时可能流出来。然而我已经离开此种心情这么多年,怎么还会梦到呢?

眼前的雪地无限延伸,远方枯树林内卧着一方冰湖。脆薄冰面反射出微微蓝光,冰面仿佛婴儿的肌肤。我大概在急切等待,踮起脚向湖面看去。一只死去的大雁躺倒在湖面上,半个身体都被冻住了。六七岁的小孩能认出大雁是很了不起的,尤其当它们没有排成人字形的时候。我并未感到多大骄傲,反而是害怕。那大雁翅膀直指天空,身躯颤抖着。动作逐渐加快,冰面传来碎裂声,一种狰狞的姿态代替先前的冻僵。要不要跑,要不要跑,我急速想着,却不能决定。突然背后传来一串凄厉尖叫,那只大雁竟然挣脱束缚冲了过来。

梦中的场景总是变化很快,我看着危险临近,钉在原地。巨大的阴影将自己淹没,浊黄怪眼里映着微小影像。很快,很快我会死在它的利爪之下。。。。。。

梦境就在这时结束,我满头大汗地醒来。“咔嚓——”一声极轻微的响动轻敲入骨。我以为仍然在做梦,茫然四顾。眼前一片黑暗,没有雪地,没有树林,没有怪鸟,只有那再次响起的“咔嚓——”。寂静中显得分外清晰,似乎还带着节奏。两臂传来酸麻感觉,我终于相信这不再是梦境。

也许你已经明白,重要的不是虚幻的梦,而是梦境醒来后的世界。

我呆在一间冰冷的屋子里,白天黑夜不明,触手处有尘土气息。随后想到是历史陈列室,鲜少有人光顾的房间。本来已经落满尘灰,大门挂锁的,我为什么在这儿,好像是逃课来着。 那么就对了,不是奇怪的地方,只是一间无人的房间罢了。小时候以为宇宙最黑的地方是被窝,现在这里没有那么黑,却有同样的压迫感存在。我的背后是一排大橱柜,玻璃门反射出微弱红光,幽幽移动。一条长桌挨墙放置,巨大黑影蹲伏在上方。

我听见自己的心脏剧烈跳动,双脚不由自主站起,向着刚才的声音来源望去。声音是从橱柜里发出来的,会是什么东西呢?蟑螂、老鼠、风?或者什么都不是,是大梦之后的小梦、幻听。我想起陈列室里摆放的东西:几座石膏像、动物标本、人体解剖图。对了,还有几只陈年未用的架子鼓。它们是死的,不会动,不会自动发出声音。

凉意爬上脊背,红光在玻璃门上一掠,忽然出现两个反写的苍白字迹。我没来得及细看,认不出那是什么字。一只脚却不由后退了,再倾身上前时,只见玻璃门内,一副完整的头骨在朝我微笑。

青白的、狰狞的人头骷髅。

它巨大的牙齿完整暴露,又是“咔嚓”一声,牙齿自动开合。

我在后退时跌倒,屁股触到坚硬椅背,恰恰坐了下来。这副头骨在动,它居然在动!雾一样弥漫的恐惧占据了房间,我蓄势已久,终于破口而出的尖叫爆发了。

以前从不知道自己惊叫起来这么有女人味,因为音调真的很高,很高很高。

“匡洋,匡洋!”慌乱中有人在喊,并且摇我的胳膊。我立即抱住那只手,嘴里的“音乐”丝毫不减。

过了好一会,终于接不上气,被迫停止。同时眼前光线刺眼起来,我抬头看去,杭秀岩正皱眉俯视着我。房门打开了,外面漫天霞光,他脸上危险的表情非常清楚。

“你怎么在这儿?”我没有立即松开他的手,反而有些欠扁地发问。

杭秀岩微微挑眉,一副应该是我问你吧的表情。

“咳,刚才在这睡着了。”我木然松开他,解释道。门一开大半个房间都亮起来了,外面正是日落西山时,何以刚才房间里黑得不像话。

杭秀岩不着痕迹地整了整衣衫,说“我刚才在外面听到叫声,还以为有人遇到鬼了。现在看来是你做噩梦了吧。”

“差不多”我点头。可不是做噩梦了?只不过梦里没有现实恐怖而已。

阳光一进来,房内阴森气氛消失得无影无踪。那两排橱柜里根本没有什么头骨,而是塑料做的人体模型。它们还穿着衣服呢。怪不得刚才会动,可能内部有什么机关。站着陷入沉思,杭秀岩叫醒我:“别发呆,这里不是发呆的地方,也不是发呆的时间,很快就要上课了。”

我看他一眼,说道:“突然想到一句话,所有飘荡的,阴魂闪烁的,都不是真的。”

他缓缓开口:“你是说给我听?”

“也不算,我自己也会听听的。”面前是洁净光亮的玻璃门,我转身走出房间,看见杭秀岩手里拿着一叠表格纸,随口问道:“这是什么?”

“学生会的工作日志,马上要交给年级主任。”

“那你快去工作吧。”

他没有马上离开,注视着我,目光意味不明。我终于气馁,问:“请问还有什么事?”

“再过两分钟就要上课了,班主任会点名。下午有教授来进行讲座,一个学生也不能少。”

“知道了。”我点头,抬脚往外走。进入走廊忽然想起橱柜玻璃门上反写的两个字。正要折回去看,见房间门久未关上,又犹豫了。抉择间,杭秀岩走出来,自然地反手锁门。我躲进楼梯道,瞧他下楼走了,才从另一条楼梯离开。

下午确实有教授讲座,据说是华冠的校友,现今社会上的肝病专家。他重回校园并非传授肝脏知识,而是讲述如何勤奋今天,成就明天。对此班主任的说法是每个高三学生必须到场聆听演讲,一个都不能少。可惜必须二字对没有什么约束力,小时候我们都被这俩个字吓倒过无数字,其实除了死,有什么是必须的呢?当然吃饭睡觉上厕所也是必学的。抛开生理问题不谈,何必要对自己或别人有这么多约束。痛苦别人,辛劳自己。逃课的人总要为自己准备一套理论,解放身体的同时解放心灵。不能心安理得,在哪里都和在课堂上一样压抑。我觉得这些人未必是错的,只是比较有想法,早早接受了自己的价值观——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我也是其中之一。

远离了礼堂的人气冲天,校园里非常安静。教学楼在前面,后面是较为清净的综合楼、宿舍、还有两栋废弃欲拆的旧楼。

说起这两栋旧楼,有一个颇为有名的鬼故事,说是十年前有一个女孩子因得抑郁症,从楼上跳下,此后阴魂不散,盘踞在两栋楼之间。每到夜晚,楼层内传出嘤嘤哭泣,前面女生宿舍的人还说自己听到过。虽然听上去很玄很天真,这两栋楼却因此更加被废弃了。楼南面有新砌的建筑物遮挡,终日晒不到阳光。地面潮湿,墙体也有剥落,露出灰色水泥浆。二楼的阳台,从底下看爬着一道粗长裂缝。除了太过勇敢和失去生活信心的人,其他人是不敢站上去的。

我在校园里闲晃,为了不引起人注意特意顺着墙根行走。结果一个初中部的小鬼,看见我后把头伸出了窗户外面。我扬起拳头表示老子不是免费观看的,他立即指着我大声报告:“老师这里有课!”

于是我只好弃墙而走,来到两栋旧楼前的花园里。这下总算可以没人打扰了。一直以来我觉得自己的生活中存在着一个谜团,之前对柔媛的回忆也是希望能够解开这个谜团。没想到做一个梦后事情变得更加扑朔迷离。。那骇人的咔嚓声,耳根一清静下来就变得分外清晰,恐怖程度有增无减。我猜不透塑料模型内部是否安装机关,只能隐约觉得事实并非那么简单。也许自己和真相之间只不过隔了一层窗户纸,轻轻一桶便破了呢?

坐在石凳上屁股感觉有点凉,站起来正欲伸个懒腰,一转身忽然对上一只狗头。它拿一双爪子搭在我的胳膊上,一张狗脸万分诚实地仰视着我。猩红舌头往外伸,散发着臭气。

我立即想到这是某某成了精的妖怪,然后记起悟空的经典台词:妖精,哪里走!

可惜面对此情此景,一脸衰样的我只想大喊:妖精,快点走!

这只狗是什么时候趴在我身后的,竟然半点声息都不漏。它,它还是狗吗?一系列的问题不得而解,我发现凡怪事都让自己碰上了,估计今年要霉的不行。暗叹同时更加是无奈:谁让你逃课来着?

我试着用目光与狗交流,安抚住它的情绪。书上说碰到野兽要学会与其对视,目光够凶狠的足以吓退它们。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比野兽还野兽,真的能吓走这只狗,只希望它不要咬我。

狗安静的看着我,没有露出威胁之意。我试着伸出手顺了顺它脖子上的毛,它迎头表示配合。养过狗的人都知道,这是友谊的初步建立。接下来的任务是把我胳膊上的那双爪子拿掉。它们很锋利,把我的胳膊抓出了血。

我一边目光炯炯地进行对视,一边悄悄伸手。将要成功之际,背后响起一声低喝,“小辉,过来!”

狗再也顾不得其他,几乎是从我肩膀上一跃而过。我瘫倒在地,只觉得那潇洒的身影邪魅一般,竟然蹦的这么高!

“同学你没事吧。”那人在我身后说话,语调成一条直线。我回头,看见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,身形高大,头发乱如稻草。他的脸比较白,与随随便便的穿着不太相称。我觉得今天净遇见斯文的男人了,话说杭秀岩也是皮肤很白嫩的。

“我没事,这原来是你的狗?”我一拍屁股站起来,谦虚地说。离远了才知道那是一条狼狗,双耳直竖,灰毛长腿,身姿矫健,威风凛凛的样子根本不像家犬。校园里怎么会出现这两种搭配呢?我看这人绝不是教师。

他一眨不眨地盯着我,声音很是温和,“这只狗叫小辉,它很聪明。”

“哦,名字和它的毛色很相配。”我根本知不知道自己聊的是什么,太缺乏水品了。果然人家纠正,“是星辉的辉,不是灰色的灰。”

“这样啊,我也觉得这个辉更好听一点。”虽然听起来根本就一样。我一边回答一边后退,怎么突然觉得这个人有点危险?

他目光漂移一圈,又回到我身上,“现在是上课时间,你怎么不去上课?”

想了想要不要说假话,最后决定说真话,“这节课不是很重要,上不上都无所谓,我就出来放松一下。你的狗真是厉害,在我背后站了半天我都没发现。”

“小辉从小受过精心训练,一般狗无法跟它比。”

我想自己没拿一般狗跟它比,而是拿自己跟它比来着。不过这么一说明白过来,原来眼前的是一条警犬。警犬自然是犬界的武士,一般狗狗确实不能比。不过那那悄无声息的动作和安静的眼神,看起来倒是一只绅士般的警犬,不带一条凶气。忽然不带凶气的小辉猛跳进花园,动作快得我只看到了结果:它嘴里叼着一只吱吱乱叫的小老鼠,跳出花园后,头一甩将其摔向地面。老鼠惨叫不止,很快蹬腿气绝。

小辉求赏般的仰头看向主人,那男人拍了拍它的头以示赞扬,忽然小辉又跑向了我,仰头做出同样的姿态。我该说什么呢,你这个狗拿耗子的家伙。怕他再次把爪子搭上来,我一翘大拇指,夸奖道:“狗拿耗子,英雄义举!”

小辉欢喜地又是摇尾巴,又是舔我手指。

我想自己没有人缘其实有动物缘,第一次见面的狗都这么喜欢我,以后可以考虑去马戏团工作。

“你要记得涂点药水。”一回神那人在对我说话,见我傻乎乎不明白,叹气道,“刚才小辉抓了你的胳膊,它的爪子不干净,你必须上点药,消一下毒,才不会感染。”

我看向受伤的胳膊,那里的皮肤逐渐隆起,不由慌乱“用什么药啊,我不会中毒了吧。”

“没那么严重,一般药店治外伤的消炎药都行。”想了想,又不放心,“这样吧,我来送一些药给你。你把你的班级座位告诉我。”

我说出来,他认真记下。这时下课铃响起,我不得不离开,一人一狗在原地目送我。我却忘记问他们的身份和来历。也许这就是交往中的弱势,别人知道的你不知道,你知道的别人早八百年就知道了。于是有点后悔告诉他自己的班级座位。他不会故意骗取我的信息吧?社会上这样的骗子很多,不能不防。但是本人一穷二白,有什么好利用呢?骗我的钱还不如去偷砍一棵树,虽然树也很无辜。

在惴惴不安中过了一天,第二天果然在桌洞里摸到一包药。用白纸包着,看不出品牌名称,除了有用法用量,特别提醒是千万不能服用过多。这时我的胳膊已经肿得很粗了,什么狗爪不干净,根本就是涂了剧毒!看见我的人还以为看见了金刚,个个尖叫着逃命。

也顾不上靠不靠谱,将药按说明吃下去,一时并没有效果。前排的李胖子埋头读书,我问他有没有看见谁来过我的座位。他立即挺直腰背,似乎对这个问题很敏感,呐呐着说没有。

“真的没有?”我语气上扬。

“真的没有。。。。。”他语不成声。

我想自己平时就是冷气场,这一变身简直成了好莱坞里的怪兽了,也不便与他计较。

下午接到门卫处通知说是家里有电话。走到校门口,发现门卫换了一个人。上次经历失窃的中年大叔不见了,换成一个更加瘦小的老头子。老人精瘦精瘦,眼睛眯成一条刀缝儿,脸庞皱纹纵横、满目凶狠。难道危险发生的时候,学校指望他用一脸恶相把坏人吓走吗?

一见到我,老人家立即叫道小鬼。皱巴巴的小眼睛射出犀利光芒。

我倒是没什么,后来听说他叫每个人都是小鬼,连校长也是小鬼。不由为老人的勇气所倾倒。毕竟这世界上有几个人敢如此称呼自己的上司。他们会在你开口的瞬间第一时间把你变成小鬼——小穷鬼。

老人穿着宝蓝色的一套衫裤,乍一看有点像寿衣。仔细看了发现上面绣了许多图案。有些阴郁,比如十二头鬼、长舌女魂,白衣妖怪。很难想象有人会在寿衣上绣这些图案,除非他有入土为王的理想。我一愣,老门卫凶狠说道:“小鬼,怎么还不来接电话?”

看来他很不满意等待的时间,我那一句自以为礼貌的“门卫爷爷”硬是卡住了喉咙,说不出口。

拿起话筒,电话另一端是个陌生的声音,“喂,是谢云的女儿匡洋吗?”

我注意到他先提我妈的名字,那么就是她的工作地点,酒店里的人了,于是答了声是。

“我是你妈的同事,你妈今天拖地的时候摔倒了。摔得应该不轻,不知伤到骨头没有。你回家去看看吧,她不肯去医院。”

“知道了,我会的。”这样简短的回答,语气连自己听了都觉得冷漠。

“怎么你妈出事了?”老门卫很快走进来,讲电话挂断,端端正正放好。他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幸灾乐祸。

我有些茫然地看着他,又将目光移向门边。那里靠了一支手杖,黑硬而光亮,手柄部分雕刻了十分繁复华丽的图案。图案是突出来的,我看了半天,才认出是两条交颈昂头的蛇。这老头真是奇怪,净喜欢搞些惊悚的玩意儿,莫非还是位恐怖爱好者。

“遇到什么事都要学会让自己冷静下来。只有冷静思考,才能第一时间制定可靠方案。自乱阵脚只能一败涂地。”不知老头为何开口,沉稳醇厚的嗓音说道,“不管家里遇到什么事,现在是需要你的时候,你回去看看就是了。事情发生前,可以做好最坏的打算,但是已经发生了,只需要面对事实就行,不需要害怕。这是我们过来人一辈子的经验,小鬼,不由你不信。”

我突然很想问一句,您老人家是不是练过内功来着,说话怎么这么中听呢?可是,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呀?我不是应该立即回家看我妈吗?她摔断了腿,不肯去医院。我应该劝她去医院,可是我的腿迈不开。满脑子是前天晚上她阴郁疯狂的眼神,她掐我时的厌恶表情,以及手臂上隐隐作痛的青紫痕迹。她会不会死?会不会像很多发心脏病的人一样倒在家门口,双目不甘心地瞪着前方?或者伤势真的很严重,腿劈啪断成几节。。。。。

闭了闭眼,我禁止自己再想下去。为什么要想这么多?眼前发生什么应付什么就好,她说不会死在我面前,她恨匡家的人。

大概只花了十几分钟,我一路跑回家。背上升起稳稳的热,又不想把外套脱下来,就这么难受地走进了公寓。

我和谢云,也就是我妈,住在一栋绿色的三层公寓里面。它是你能想象到的,所有破旧不起眼的公寓之一。走廊上堆满杂物,门口摆着垃圾桶,常常有附近的流浪猫钻到桶里偷取食物。我住过更糟的地方,这不算什么。

打开房门走进去,迎头是一股浓浓的烟味。我深吸一口,竟然觉得放心。有烟味表示她还活着,有浓浓的烟味表示她还活得不错。

两居室的公寓,除了沙发电视没有多余的家具。虽然简单,但也很混乱。她坐在厨房门口,背对着客厅。逐渐西沉的夕阳透过纱窗,为小小的厨房染上一抹血红。她的背影仿佛少女,很多年来一直是这样。自然卷曲的长发披散在肩头,整个身体都沉在椅子里。我和她从来没有共同点,我的短发像刷子一样直,身形也毫不优美。她是我的母亲,我们一起生活了十几年,像陌生人一样。

“你回来了?”她看见我,微微翘起嘴唇。金色光线掠过她的脸,仿佛挂了一圈模糊的眼泪。

“你受伤了。”我说,垂眸见她的腿靠着椅子,没有受伤的痕迹。

“恩,我被人踢了一脚,青了这么一大块。”她蜷起手指比出碗口大的形状,面带满意微笑,好像被踢的人是我。刚才电话里说是摔到,现在有事遭踢。我皱起眉,想了想决定信电话里人说的。

“我被人踢了。”

“恩。”

“你以为我在说谎?”谢云转眼竖起眉毛。拔高嗓子喊道:“你不信我的,你以为我在撒谎!”

“没有,我什么都没说。”我的狡辩已经太迟。她脸上现出激动神色,一层浮红爬上双颊。

我不想听什么难听话,转身欲走,她跺着脚撩起了裤腿,喊道“我的腿被人踢青了这么大一块,你还以为我在撒谎!”

确实青了很大一块,青中带着紫。可看见她随身体急颤的卷发,她意义不明不能让人理解的激动。我无法同情,无法生出一种叫做心疼的高尚情感。高尚情感从没有光顾过我。这里有一位疯狂的母亲,也有一个冷血的女儿。她们连相依为命都不会。

“那个人脖子上戴了三条项链。”她开始诉说,“他一进房就问我要特殊服务。我问他什么是特殊服务,他说就是要**上门的服务,一边说一边用一双狗眼打量我。我告诉他可以去化粪池里找,找好了再带回来。你猜他说什么,他说面前就有一位。我当时就笑了,笑得特开心,笑完再给他一巴掌。”她嘴角微微上扬,沉浸在对这件事的描述当中。

“我这辈子没有花尽全力打过人,跟你爸那会儿都没有。跟你爸打有时候我会下不去手,跟这个带三条项链的我只想一巴掌打死他。”

“那你为什么不打死他呢?这样你就不用挨踢,还可以坐牢吃牢饭了。”

她震惊的抬起头,“那是杀人,谁都没有权力杀人。”

“权力也是人规定的。”我无意再交流下去,低声说了句,走到水池前洗了手。沾水撩上肿胀的胳膊,可以减轻一些瘙痒灼痛。我必须控制着自己,不能去挠受伤的地方。否则一旦挠破,看起来将会很恶心。

谢云的目光碰上我的胳膊,然后视若无睹的移开。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让我忍不住开口说道:“酒店里你的同事跟我说,你是在拖地时摔倒的,我觉得——这个工作其实更适合你,起码没那么容易受伤。”

然后再不看她一眼,回了房间。

家,什么是家呢?我躺在床上,耳听房檐处燕子的叽叽喳喳,沉沉思考:一张床,一口锅,一片遮风的屋顶,就是家了吗?或许什么都不是,只是一个人,一个你愿意称之为家人的人。那个人死了,另外两个便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,不知道怎么维持着单薄、苦涩、空壳一样的人生。这就是我目前的情况。

阖上眼帘,陷入一片黑暗。我觉得自己躺在家中,又觉得哪里都不是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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